权健调查

   母亲加入权健之后，湖南女孩小星(化名)总是忧心忡忡。几个月的时间里，母亲给这家公司交了两三万，拿回来“一箱子权健产品，两双鞋垫，两双鞋子，还有一箱酒精，和摆在家里的火疗床”。她感觉母亲疯了。

   据小星了解，两三万的缴费中包括她母亲加入权健购买特级V IP的7500元。至于剩余的钱，权健相关的人说，这是为了给她母亲“拉人头”(发展下线的意思)，把几个人的账号放在她母亲名下。

   小星觉得母亲在搞“传销”。钱浪费了是一方面，重要的是她不希望母亲继续跟着他们干。她想把母亲的思想纠正过来。

   小星母亲及背后的权健却自称是“直销”。

   1990年3月22日，美国雅芳广州公司成立，国际直销正式登陆中国市场，直销和传销———这一对概念几乎碰撞并缠斗了将近三十年。在不少公众的意识中，直销公司常有打擦边球的传销行为；而从监管的历史看，直销和传销的“楚河汉界”也随着时代而变化。

   多家直销企业卷入传销丑闻或传闻

   商务部网站显示，目前一共有91家企业获得直销经营许可牌照。在这91家有直销牌照的企业中，58家为内资企业，占比为63.7%。

   在百度上搜索这91家直销企业名字，首页上出现的词条大多是：“某某直销企业是传销吗？”在不少公众眼中，直销与传销的做法常常含混不清。

   梳理官方公开信息可查，部分直销企业确实打着擦边球的行为，为了提升自己的产品销量，不顾公众利益，知法犯法。

   山东永春堂集团有限公司2015年2月拿到“直销经营许可证”，允许经营保健食品、化妆品、保洁用品三类16个产品，直销区域为山东省。

   2017年9月，拿到直销牌照2年后，一些人到山东永春堂集团有限公司聚集“上访”，引发了市场监管部门注意。经调查，山东永春堂为山东福斛农业科技有限公司提供挂靠服务，双方签订协议，后者可以使用永春堂的办公室、会议室、相关人员的后勤服务，并提供货源。

   双方合作后，山东福斛农业科技有限公司在山东临沂市、枣庄市、江苏省徐州市、连云港市、南京市、宿迁市、泗阳县等地区，通过发展人员，要求被发展人员最少购买3600元一单的产品(最多购买15单产品即54000元的产品)，就取得了会员资格，这样就可以发展其他人员加入，并形成上下线关系。

   2018年，山东永春堂因“为传销提供条件”被施加行政处罚。

   一些直销企业有沉重的历史包袱。2012年9月，当时一直以准直销企业身份在运营的美罗国际生物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在佛山的多家专卖店涉嫌传销，被当地工商部门查处。但是，3个月后，2012年12月，美罗国际生物就获得了直销牌照。

   除了提供其他公司挂靠搞传销的服务外，还有直销企业以可以获取“原始股”、“分红”或者高额“返利”为由，游说消费者向直销平台投资。2006年8月，首家获得牌照的内资企业南京中脉科技发展有限公司就曾经卷入一场以股权分红名义骗取投资款的诉讼官司中。

   再比如，2018年2月，“天福天汇”项目通过投资返现和推荐会员提成的“奖金机制”开展活动，该项目宣称只要购买旗下天汇商城1万元产品，便可获得10倍返利，“在10倍杠杆的高回报下，仅需125天便可回得本钱，不到5年的时间就可获得所有的返现。”

   “天福天汇”项目背后的实体公司天福天汇控股有限公司在工商注册时和天福天美仕为同一企业法人。天福天美仕为获得直销牌照的91家企业之一。

   市场总局组建后的“三把火”

   事实上，直销企业的这些乱象，市场监管总局已经注意到。

   2018年4月，市场监督管理总局组建不到一个月，就连续发出了关于直销和传销监管的三个文件，被认为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2018年4月7日，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发布《关于进一步加强打击传销工作的意见》(7号文)。一天后的4月8日，市场总局发布《关于进一步加强直销监督管理工作的意见》(8号文)。半个月后的4月23日，市场总局又发布《关于开展查处以直销名义和股权激励、资金盘、投资分红等形式实施传销违法行为专项行动的通知》(9号文)。

   7号文强调打击非法传销。8号文则强调加强对直销企业、直销员、直销企业经销商、合作方、关联方的监管，其中明确指出要依法查处非直销企业或团队挂靠直销企业从事违法活动的同时，对有挂靠行为的直销企业也要依法进行查处。

   而9号文则要求开展以直销名义和股权激励、资金盘、投资分红等形式实施传销违法行为专项行动，再次明确要求打击通过挂靠行为从事违法活动的直销企业和关联方。

   传销的两个典型特征

   什么是直销？什么是传销？

   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的官网上这样定义：直销是经商务部批准、取得直销经营许可证的合法的经营活动，传销是国家打击的违法犯罪活动。

   传销要求加入时须缴纳高额入门费或被要求购买一定数量产品，而且往往形成金字塔形的层级关系，加入者以拉人头发展下线骗取资金的多少来提成。现在大多数传销活动根本无产品可销，而是销售自己编造的概念，是一种诈骗敛财行为。

   而直销则是由企业招募直销员，直销员把产品直接卖给消费者，直销员按销售业绩提取报酬。

   一些身边有朋友参与权健公司产品销售的人称，加入权健的人普遍有这样的两个特征：一是需要缴纳高额入门费，二是有拉人头的激励奖励机制。

   裁判文书网显示，“权健自然医学科技发展有限公司”也确实曾在2012年卷入了一桩传销案。

   裁判文书显示，2008年4月，孟某某在天津市加入“权健自然医学发展有限公司”以销售“权健牌”保健食品和保健器具为名，要求参加者以960元购买“骨正基磁疗鞋垫”、“益钙素”、“益菌素”等产品的方式获得加入资格。

   孟某某按照七个层级进行传销活动。2009年初，权健自然医学成立销售团队“人人系统”，并委任孟某某为该系统最高领导人，孟某某在此系统内发展下线会员5000余人，个人非法所得231.9万元。

   参与人员供述，权健公司分为三个系统，人人系统是其中一个，此外还有永成系统、永利系统。

   直销基因突变成传销引发混乱

   1990年3月22日，美国雅芳广州公司成立，标志着国际直销正式登陆中国市场。一直到1993年之前，正规的有经验的直销企业只有雅芳，安利当时尚在建厂。

   在当时，雅芳采取由直销员上门讲解并推销产品的方式。雅芳面向社会招募女性为“雅芳小姐”，她们打扮时髦、年轻漂亮，经过专业化培训，这些直销小姐带动了雅芳产品的销售，一时间雅芳火爆中国大地。

   直销被认为是一种先进的商品流通方式。就好像在互联网时代，生产厂家通过淘宝天猫开店可以直达消费者一样，在当时，直销也是推行一种无店铺销售的理念。直销企业通过直销员，在厂家和消费者之间建立起“两点一线”的流通通道。而且省去了中间的批发、零售环节的层层加价，直销商品理论上也应该更便宜。

   不过，在这一新的营销方式初入中国的4年内，种种问题也一一暴露出来。特别是以多层次传销方式推销商品的活动在我国不断出现。于是，传销———这一直销基因突变之后产生的“变体”开始大行其道，也引发了持续至今的混乱。

   在多层次传销模式中，某些不法分子利用其欺骗消费者、牟取暴利，他们有的鼓吹不劳而获，引诱参加者上当受骗；有的抬高商品价格，蓄意盘剥消费者；有的以推销优良产品为名，而行推销假冒伪劣商品之实；有的甚至偷税漏税、走私贩私、严重扰乱经济秩序。

   在这段政府管理的空白期内，据当时的媒体报道，到1993年，全国诞生传销公司近200家，从业人员不少于100万，并迅速在30多个城市扩张。一些大学教授、机关干部、公司职员、工人、农民等不声不响地干起了这个行当。

   到了1994年8月-9月，形势突然变化。国家工商总局相继出台了《关于制止多层次传销活动违法行为的通告》、《关于查处多层次传销活动中违法行为的通知》，试图刹住多层次传销的风潮。

   在《通告》中，国家工商总局列出了违法开展多层次传销活动经营者的五个典型特征：

   1 .业务主要是介绍他人参加，收入主要是新会员入会费；

   2 .加入条件包括缴纳高额入会费，或变相认购商品；

   3 .对商品的质量、用途、产地等，作虚假或引人误解的宣传；

   4.商品价格高于合理市价，牟取暴利；

   5.不准退货或设定苛刻的退货条件。

   《通知》则要求，对申请采用多层次传销方式经营的企业，暂不予登记注册，已经登记注册的企业也要停止这种经营方式。

   从蔓延到监管到最终禁止

   然而，这是一股遏制不住的风潮。

   1994年8月，国家工商总局下发两份文件之后，“个别地方没有认真落实，未对传销企业作清理检查，有的地方还陆续发展了一些传销企业，使非法传销活动又有所发展蔓延。”1995年9月，眼见情况越来越糟，国务院办公厅下发了《关于停止发展多层次传销企业的通知》。

   上述《通知》要求，各地工商行政管理机关和其他有关行政机关一律停止批准、登记注册以传销方式开展经营活动的企业及个体工商户。

   到了1996年3月，官方发布，已有163家传销企业被工商机关清理出市场，另有114家企业擅自开展多层次传销活动受到制止。

   在1995年年末的那一轮清理中，中国政府已经认识到，“鉴于我国关于传销经营方式的法律、法规当前尚未建立健全，对传销活动很难规范和管理，加之广大消费者的消费心理还不够成熟，目前不具备开展多层次传销的条件。”

   但对于这种商品流通新业态，当时政府仍然考虑在加强法治监管下，是否可以继续放开。

   1996年4月，在对市场清理之后，国家批准了41家多层次传销企业，国家工商总局称，在严格审查后给这些企业核发了《准许多层次传销经营意见书》。

   1997年1月，由国家工商总局制定的《传销管理办法》正式出台。这份部门规章将传销明确分为单层次传销和多层次传销两类。单层次传销也被称为单层次直销或直销。从事这两类传销的企业，只要符合条件，就可提出登记申请。“单层次传销”公司由地方省级工商局批准。“多层次传销”公司由国家工商管理总局批准。

   但是即使法规出台，监管却仍然滞后。半年之后，时任国务院副总理李岚清在听了关于传销问题的报告后，做出了批示：

   “商业流通体制改革，当前主要是发展连锁商业，这是全世界普遍发展的方向和成功的经验，打击假冒伪劣的治本措施，主要也要靠发展连锁商业，要在规范各种连锁经营和解决发展连锁经营的障碍方面下功夫。而我们有的同志却热衷一些后退的(如承包柜台、办大集贸市场等等)或超前的东西(如传销等)。传销在发达的国家都有不少问题，如逃税、欺骗等等，何况我们呢。生产企业自营本已允许，应按规定经营，还要搞代理，配送，与连锁商业企业建立稳定供货关系等等，这些方面尚有许多工作要做，不必赶这个时髦。”

   1997年7月25日，国家工商行政管理总局下发了《关于贯彻落实李岚清副总理的重要批示及严厉查处非法传销活动的通知》。通知亦反思对传销监管不力。

   到了1998年1月，国务院专门召开会议研究传销问题，会议决定，禁止传销。

   1998年4月21日，国务院颁布了《关于禁止传销经营活动的通知》，称“传销经营活动不符合现阶段国情，已造成严重危害”，“禁止任何形式的传销经营活动”。属于部门规章的《传销管理办法》也因此被废止。

   这样一来，当时被视为单层次传销的直销也同样遭到禁止。

   加入WTO后放开“直销”

   近两年发牌速度又放缓

   这一禁令维持了七年，一直到2005年，国务院正式实施《直销管理条例》和《禁止传销条例》，现今的监管架构才基本成型。

   在2001年12月，商务部代表在W T O协议中承诺三年后取消“无固定地点的批发或零售服务”限制，市场已经嗅出了直销放开的迹象。

   2004年5月，一个名为“关注中国直销开放小组”的机构成立。到2005年4月，雅芳又成为中国首家官方批准的直销试点企业。2005年8月，国务院最终通过了《直销管理条例》和《禁止传销条例》。

   根据《直销管理条例》，直销指的是直销企业招募直销员，由直销员在固定营业场所之外直接向最终消费者(以下简称消费者)推销产品的经销方式。

   据商务部官方网站显示，截至目前，直销牌照共91张，2006-2013年商务部只发了44张左右牌照，2014年发了9张牌照，2015年一年核发了19张，2016年发放16张牌照，发牌速度加快。

   有行业研究报告称，虽然这一阶段国家发放牌照速度显著提升，但是仍然无法满足企业进入直销领域的需求。据调查显示，有直销牌照申请意愿的企业总计接近1000家。

   不过，近两年的直销牌照发放速度又明显放缓了，2017年和2018年分别只发放了2张和1张牌照。

   1月2日，“权健事件”联合调查组最新通报，权健公司在经营活动中，涉嫌传销犯罪和涉嫌虚假广告犯罪，公安机关已于2019年1月1日依法对其涉嫌犯罪行为立案侦查。

   采写：南都记者 吴斌 见习记者 胡明山

   发自北京

   区别

   直销：

   由企业招募直销员，直销员把产品直接卖给消费者，直销员按销售业绩提取报酬。

   传销：

   要求加入时须缴纳高额入门费或被要求购买一定数量产品，而且往往形成金字塔形的层级关系，加入者以拉人头发展下线骗取资金的多少来提成。现在大多数传销活动根本无产品可销，而是销售自己编造的概念，是一种诈骗敛财行为。

   传销/直销大事记

   1990年3月22日

   美国雅芳广州公司成立，国际直销正式登陆中国市场

   1993年

   全国诞生传销公司近200家，从业人员不少于100万，并迅速在30多个城市扩张。

   1994年8月- 9月

   国家工商总局相继出台了《关于制止多层次传销活动违法行为的通告》、《关于查处多层次传销活动中违法行为的通知》，试图刹住多层次传销的风潮。

   1996年3月

   官方发布已有163家传销企业被工商机关清理出市场，另有114家企业擅自开展多层次传销活动受到制止。

   1996年4月

   在对市场清理之后，国家批准了41家多层次传销企业。

   1997年1月

   由国家工商总局制定的《传销管理办法》正式出台。这份部门规章将传销明确分为单层次传销和多层次传销两类。

   1997年7月25日

   国家工商行政管理总局下发了《关于贯彻落实李岚清副总理的重要批示及严厉查处非法传销活动的通知》。通知亦反思对传销监管不力。

   1998年1月

   国务院专门召开会议研究传销问题，会议决定，禁止传销。

   1998年4月21日

   国务院颁布了《关于禁止传销经营活动的通知》。

   2005年4月

   雅芳又成为中国首家官方批准的直销试点企业。

   2005年8月

   国务院最终通过了《直销管理条例》和《禁止传销条例》。

   2006- 2013年

   商务部只发了44张左右直销牌照。

   2014年

   发了9张直销牌照。

   2015年

   一年核发了19张直销牌照。

   2016年

   发放16张直销牌照。

   2017年和2018年

   分别只发放了2张和1张牌照。

   据商务部官方网站显示，截至目前，直销牌照共91张。